又是一年一度春来时,下了学后书院明后天休沐,崔泓便牵了马准备归家。

    黄六郎家在清溪镇的第一大村上横街村,上横街村距离茶溪村只有一里地,而且崔泓回彩云村也是这一条路。秋冬雨季每逢下雨天总要被拉进去躲雨喝热茶,黄六郎家中办席面也必定请崔泓作客。

    礼尚往来,崔泓也常常回请,还给黄家送了不少自己从神奇油画馆李兑换出来的新鲜玩意,雨衣、雨鞋、抽水马桶、花洒、浴缸自不必说,钢笔、蘸水笔、炭笔、各色画材更是令他们的友谊进一步得到升华。

    因此,经过五年同道而行,崔泓在休沐归家、结伴归院的路上与黄六郎结下了深厚的同窗之谊。

    今天休沐归家,崔泓与黄六郎就“程朱理学”争论了一路,差点闹不愉快。幸亏崔泓是克己复礼之人,一向敬重、忍让正直执拗、比他大两岁的黄六郎。黄六郎只得自己生闷气,想不通融和佛道思想、延续发展经学治学理念,注重内在道德修养、强调人格圆满、理论精致完备的内圣之学,为何会被想来聪慧温文的崔三公子贬得一文不值。

    想了想,黄六郎又辩道:“理学乃心性之学,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是用来形容男女之情、更非故意强加于妇孺的枷锁,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理学只是追求自己成仁、成圣,只是后世更注重经世致用事功学派,无知之辈穿凿附会故意曲解朱子本意为己用,逼迫妇人裹脚、守节,不是理学的错,是鼠辈宵小恃强凌弱。”

    崔泓骑马林间闲步,侃侃而谈:“他们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们而死,并且,他们从未有人表达过任何愧疚。佛家有苦行僧,道家有终南隐士,理学追求仁圣心性,不苦其心志、动心忍性也就罢了,凭甚么禁锢他人的思想,堵住他人的口舌,剥夺他人自由,拿妇孺的命去证他们的道?经世致用好歹能勇于任事、学以致用,反对夸夸其谈,以治事、救世为急务,算得开卷有益——孟曰民贵君轻,在下以为,此话亦可解读为,百姓生计贵于君子之道。”

    激动的黄六郎相比,崔泓神色自如,语气淡然,但却令人觉得他意志坚定、坚不可摧。

    黄六郎刚要张口反驳,“三公子你歪解民贵君轻”,但转念一想,他竟觉得崔泓那一番话虽然很是荒谬,但确实有些道理。

    一时间,黄六郎心中纠结不已。

    崔泓望着满脸纠结的黄六郎,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为免他回家又吃他四姐黄翎竹一顿竹笋炒肉,少不得要安慰他几句。恰好此时二人行至黄六郎家,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得得脆响,二人隔着一道开满春花的矮墙,听得墙内丝竹清音不绝,间或有高谈阔论的笑声。

    真乃满园春光潋滟待君赏,满座搞朋宾客待君归,崔泓竟有些羡慕,不考科举只为修身养性而读书的黄六郎,每逢六郎休沐,黄翎竹都要举办踏青、雅集。虽然这种“雅集”席面极简单,花销也都是黄家自有不费一文钱,可是每次都颇有新意。

    崔泓虽然喜清净,可他其实只是喜欢在清净处看人热闹。

    但,饶是这般雅致光景,黄六郎这个直来直往的大老粗依然浑然不觉地沉静在纠结中无法自拔。

    对着春天黄昏的暖日和风,崔泓轻声道:“六郎,别为古人添烦恼,你看你家多好的好景致,我今天读的一阙词刚好应景……”

    果然,黄六郎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来:“什么词儿?”

    崔泓微微一笑:“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时值越郡踏春赏花时,道上三三两两有结伴出游的仕女路过。崔泓一袭蓝杂宝堆云纹生丝实地纱通袖道袍,温文尔雅、长身玉立,在满墙紫藤花下风度翩翩地驻足感慨,委实惹来不少姑娘家含羞带怯地悄悄投来热烈的目光。

    崔泓不以为意,黄六郎反倒觉得周围热烈的目光怪不自在的,忙故作大大咧咧地打哈哈:“嗐,也就你这样的侯府贵公子才有才有这等雅兴,我这几天只会吟些‘万顷翘摇次第开,黄阿姐乐开怀’之类的歪诗。”

    崔泓失笑:“你呀,小心你家四娘又要拿鸡毛掸子从家里追着你打到书院。”

    黄六郎哀叹一声抱怨道:“你是不知道,自从紫云英抽出嫩嫩芽儿,我四姐天天都要去田里采上一箩筐,顿顿都有清炒紫云英、鲜汤紫云英,吃得我都快变成紫云英了。”

    崔泓不喜油烟气重的饭食,对于野菜倒是极为热衷,入口清气宜人、毫无膻腥气的紫云英更是他的最爱,顿顿吃都不腻味,同窗好友黄六郎热衷荤食不喜欢菜蔬,因此黄四娘送到书院的紫云英,全便宜了崔泓。,为此阿羽、程立雪、黄六郎每每见他吃野菜,都要戏称他是“小白驹吃青草”。

    听得黄六郎诋毁好看又好吃的紫云英,作为拥趸者崔泓自然当即反驳:“紫云英入菜,确实味道不错。”

    崔三公子喜欢的是紫云英吗?黄六郎真的有些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