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黑白电视上,俄罗斯第一频道正播放关于俄总统大选的新闻。司诺坐在厨房窗台边,看着窗外大清真寺的一角,茫茫夜色里的清真寺圆顶上矗立着若隐若现的金色新月。远处的街道空空荡荡,偶尔走过几个高声吵嚷的醉汉,也不知道在喊什么,难道是为新总统带来的新生活而欢呼?想到这,司诺不禁会心一笑。
喝完杯子里的热茶,司诺匆匆收拾掉吃剩的三明治回到自己房间。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她接起电话,听着电话那端同事谢尔盖说着明天梅德韦杰夫在竞选总部举行新闻发布会的采访安排。放下电话后,她开始整理稿件,接着再回复邮箱里堆满的工作邮件。一杯一杯热茶喝下去,一个个茶包泡得从浓到淡。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清晨,她核对完采访问题、又浏览了关于总统大选的滚动新闻才合上电脑。
司诺疲惫的走到窗口,窗外被黑暗无死角的包围着,看不到一丝晨曦。她对冗长的黑夜和沉重的寒冬时常感到厌倦,如果没有理想支撑,她早离开了这个寒冷孤独的地方。在那些独自漂泊的游学岁月里,她太多的孤独无处安放,最终只能被填满,最开始她读《战争与和平》、读《罪与罚》、读《毁灭》甚至读《俄罗斯通史》......可她却无法透过他们的语言读懂他们的文化!之后她开始读《人类简史》、读《神曲》、读《可/兰/经》......她渐渐发现,读懂《百年孤独》远比读懂人类进化史要难,即便能看得明白却也活不通透,她始终无法从内心的纠结中释然。
她用滚烫的热水淋浴,不仅洗去周身的寒冷也带走了情绪里那些许失落。从浴室冲完澡出来,路过走廊,听到邻居卡佳一家也已经起床,房间里传来大人孩子的吵嚷。司诺租住的是前苏联时期给穷人的福利筒子楼,6-10户人家共用大厨房和浴室洗手间,每间房三四十平米住一家人。她所在的这一套大公寓里住着5家贫穷的莫斯科土著,以及四户“异类”:司诺和一个在苏里科夫美院深造的中国画家成峰;除了两个外国人,还有一个年轻的格鲁吉亚姑娘尼娜和一个从远东过来莫斯科工作的年轻空军军官安纳托利。
在这小小的筒子楼里,他们所在的公寓被一面无形的墙分隔开。同宗同族的安纳托利、前苏联时期被解体出去的格鲁吉亚人尼娜竟与司诺、成峰这俩外国人一样难以融入。以至于四个“异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形成一股抱团的默契,在面对弄脏厨房、丢失洗发水甚至占用灶台太久这些无理指责的时候,他们会为彼此作证和开解。四个年轻人互为邻里的几年时间里,偶尔会在阳光明媚的夏天相约去附近公园烤肉,在寒冷漫长的冬季相约去莫斯科郊外滑雪桑拿。
司诺整理好外出工作的背包后换上衣服,她对着镜子化了淡淡的妆,最后旋转手里的口红涂在干燥的嘴唇上。她从小就爱涂口红,小时候常常偷用母亲的口红。青少年懵懂的她,觉得自己行为有点难以启齿甚至变态,直到来了俄罗斯,看到身边俄罗斯女人相似的习惯,她猜想这就是已经写入基因里的一种惯性。俄罗斯女人不论年龄多大都爱涂口红,即便素面朝天,只要涂了口红就会面色红润整个人亮丽起来。
司诺涂的是干燥玫瑰色口红,镜子中的她:冷白的脸庞镶嵌着一双黄琥珀色的眼睛,挺翘的鼻梁两边面颊泛着淡淡的雀斑,棕色的长卷发被随意的绑成丸子头。她穿上棕色皮毛一体大衣后带上兔毛帽子走出家门。
沿着斯大林时期建筑林立的大街一路走到电车站。上了车,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电车缓缓开动,她安静的看着窗外,在车窗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她的脸、她的身影与周遭的人群、环境毫无违和感的融入在了一起。
发布会外面的媒体工作区,大屏幕正在同步内场实况:梅德韦杰夫正在做就职演说。梅德韦杰夫与前总统普京同是列宁格勒人,又都是列宁格勒大学的校友。年纪小普京十岁的梅德韦杰夫一直在辅助普京,在普京担任圣彼得堡副市长的时候梅德韦杰夫已是他的顾问。普京成为总统后,梅德韦杰夫担任过普京政府的多个要职,而后成为第一副总理。所以,在政治方向上两届政府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
就职演说的主题无不围绕职权交接和反恐计划。一段时期以来,俄罗斯和独联体地区恐怖事件频发,很多地区伴随着复杂的民族宗教形势。由于国际恐怖势力的不断渗透支持,以及西方国家在反恐问题上的双重标准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恐怖活动在俄罗斯和独联体地区的蔓延。
在过去几年中,司诺曾经参与过多次恐怖袭击的采访工作,上过战场的记者多少会对战场有复杂的情绪,她渴望冲在一线但又矛盾,因为看过了流血牺牲、流离失所她又对和平更加向往。在被推上残酷战场后,她心里也默默的埋下了这个理想的种子,决心终其一生做守候在一线的战地记者。
**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司诺接到出差任务,次日前往圣彼得堡,参与对列宁格勒大学的纪录片拍摄工作。
翌日,到达圣彼得堡已经是傍晚,下榻旅馆后同事们原地解散,有去见朋友的,有探望家人的。司诺则是去了列宁格勒大学附近的一个中亚小餐馆,这曾是她大学时期打牙祭的地方。点了羊肉汤和烤馕。她喝着热茶看着墙角的电视上正在转播泽尼特(泽尼特是一支位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职业足球队)的球赛,在每每进球或者球门失守的时候,身边的欢呼和唏嘘便会交替着此起彼伏。
嘈杂热闹的小餐馆里,一个人吃饭的司诺一点也不孤单,偶尔就有一两个中亚兄弟坐过来搭讪。开篇是大同小异的“漂亮姑娘,我可以请你吃饭吗?”“漂亮姑娘,你一个人吗,我们聊聊天吧”......
饭后,司诺沿着瓦西里岛的河畔散步,先去了列宁格勒大学法学院踩点。原以为学院会张灯结彩庆祝又培养一位总统。然而灰色的高墙冷冷清清,只是出出入入的学生教员都面露无法掩饰的骄傲。
沿河岸走过列宾美院后就是列宁格勒国立大学的主校区。学校多年如一日没有丝毫变化,与她电脑里保存着的毕业照没有任何不同,就如同圣彼得堡这座古老的城市,今天所看到是过去十年甚至百年的样子,也可能是未来十年百年的样子。恰恰是一尘不变守护了这座城市的复古美感。
夜晚的涅瓦河畔被沿岸灯柱照的橙黄一片,鳞次栉比的沙皇时期建筑矗立辉煌。面朝波罗的海的海神柱生生不息的燃烧,百年以来一直为船舶指引着归期。与其遥遥相望的是昔日沙皇皇宫,在经历了无数战争后金色的雕花纹理依旧熠熠生辉。
**
纪录片的拍摄工作直到五月才结束,这时已经是圣彼得堡的初夏。圣彼得堡的春天短暂得只有几天,还没有感受到春意盎然,夏天已经悄然而至。司诺在圣彼得堡的这一段时间经常早起拍空镜头,镜头里的城市每天重复着从熙熙攘攘到人潮攒动,从静静的沉睡到市井喧嚣,安静平和又不乏烟火气。仿佛红日才从天边冉冉升起,夕阳就悄悄带来月光。
五月一来,涅瓦大街两旁就装点上了圣乔治丝带,张灯结彩洋溢着胜利日的气氛。
半个多世纪前,五月的一天,德国法西斯宣布无条件投降,这座经历了900天围城封锁的老城在饱受战争摧残之后,也在这一天迎来了解放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