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说到舒眉既嫁,章家了却一桩大事。只紧接着便是除夕,并不得闲,上下一忙碌起来:概因京中文昭公府多年未有主人居住,今岁人口虽亦不齐,却是各房皆有人在,且二房三代长男主妇俱,又有族中应试子弟依附以居,故而实实在在有了过年景象。章霂便领着章魁、章斗等将宗祠打扫供奉妥帖,陈氏领着尹氏、王氏再精致打点年下用物。甘氏自伴着众闺秀预备送往各处的针线礼物,并领了些插花供果、装点内帏的轻省简便活计。如此各用其事,各尽其力,便是有条不紊,各色整肃齐备。
陈氏又想到隔壁林海父女也是多年来头一次在京过年,府中且无正经主母,林黛玉虽极尽伶俐,这等年节大事也未曾经手,于是特命一个近身亲信的仆妇专司传递信息:或教导未知,或分解繁疑,或告诉诀窍,或提点处置,裁度决断、查漏补缺,一日之间,往来两府少说一二十趟。林如海听说,急忙抽身来谢。陈氏笑道:“有的谢我,不如谢你闺女——凡有你省力的,必是玉儿用了心。难得她一个小人儿家把身边十四五号人使得从从容容,凡事分派得周周到到。”
待林海转回自家,果然谢了黛玉,并说陈氏赞誉:“得女如此,老父复又何求?”又慨而叹道:“惜我儿非男子,若为男子,才具天下人皆知,岂止在一门一户之内!”说着,倒背手出去,寻被章霂打过来帮忙的章回的不是去了。
章回连吃他数句,正满头疑惑,偷了空子赶紧打小厮来问黛玉:“可是伯父在外头哪里受了气?或是见着别家热闹,对景儿伤心。妹妹且多作宽慰,毋使积郁。再就是探了究底,我照着一一改来,年头上总叫高高兴兴才是。”
黛玉应承了,当晚寻机探了林如海两句。林如海便回过味来,也笑自家心思曲折拘泥,也笑他小儿女声气亲密、烂漫旖旎。只是嘴上并不多说,次日见章回挑剔照旧,只言语间缓和许多,兼具指点之意。再一日除夕,如海朝服冠带进宫朝贺,也教章回随行伴从至宫门。待行礼领宴毕,章回奉林海至林府,方告辞回文昭公府这边。祭祀行礼,上供守岁,诸般热闹不提。
至次日,林海又进宫朝贺,领宴家来祭过列祖,方回来受了黛玉礼,然后父女两个一起受府中众人行礼,赏下预备好的簇新铜钱、点心果子并红封荷包一类。分赏毕,如海与黛玉换了衣服,一起往隔壁文昭公府贺节。门上早有章魁带着几个子侄相候,欢欢喜喜接进去,拥到章霂、陈氏跟前。彼此拜年行过了礼,厅堂上坐着说话取乐,又是年轻的兄弟姊妹们一起赶围棋抹牌作戏。只是毕竟两家子上京都晚,未曾备下戏班之类。陈氏遂向林海、章魁笑道:“明天你们弟兄都要往岳家去,戏酒哪里还能少的?故而今日连酒都要少吃,省得明朝上门,醉醺醺糊里塌涂的招人笑话。”
话如此说,年酒岂有不丰盛之理?且自章霂起,皆是风流不拘俗之人,趁着团圆吃酒,一家子凑两张大桌坐了,击鼓传梅行令,旁边备了琴、箫、笙、笛、弦、板种种,无论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酒,唱一支曲,只席上会管弦的随手相合——于是戏也有了,竟比那些外头请的人还强。又有章回章偃弟兄两个,都一本正经推说不谙戏文,只按着节奏音律即兴填出热闹喜庆的曲子词唱出来,或是曲词里扣了日常的笑话,或是唱腔里一时嗓子不稳跑调走音,逗得满堂哄笑,欢声不绝。
上头章霂指着他两个,手指摇摇,说不出话。陈氏一边替他揉肚子,一边笑骂:“还不快从实招了,是从什么时候起预谋了这出?我知道的,起头的再没有别人,第一是回小子。攒下这许多曲子笑话,可见前头做功课的时候都打着马虎眼呢。”章回章偃都忙告罪。
林如海在旁笑道:“他们前头都用功,此年节下头,松快一下不妨的。况能逗舅舅、舅母并大伙儿笑一场,便权算他们的孝心了。只是太太的话也对,今日热闹完了,明日起就该收心,安稳孵在家里,把前头落的功课时辰补回来。”两个连忙应了,又斟了一巡酒,向长辈们敬了寿,然后方归坐。底下人将席上杯子撤去,另换温水浸着的杯子斟了新酒上来。众人继续玩耍说笑,不在话下。
再次日,各房归宁。文昭公府这边,章魁一早陪尹氏及子女往翰林府去了;章斗王氏夫妇则跟章霂陈氏一起在正堂上,坐等蔡泓陪章舒眉回门。林府这边,林如海父女也是一早起身,收拾齐整,直奔荣国府。荣府里贾母早望得两眼欲穿,催问了几次了。待见着女婿、外孙女,喜得无可无不可,一手搂了黛玉,一手攥了如海,挨在正面暖炕上说话。旁边小炕上贾赦、贾政在座。地下两面相对八张雕漆椅,西面上两张邢夫人、王夫人坐了,身后王熙凤、李纨各端茶盘、持手巾侍立。贾琏、宝玉、贾环在屋外廊下伺候。薛姨妈带着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在旁边小厅里坐。
贾母又将黛玉细看一回,因向林如海笑道:“怎么未见章家哥儿同来?”如海笑道:“眼看会试,拘他弟兄几个在家用功,哪里都不许去。”旁人尚未及答,贾赦就忙点头,满口称很该如此。众人都笑了,纷纷附和。贾政也附和一回,念及宝玉,脸色就淡下来。
林如海又道:“虽不出门,节下少不得要请亲戚们吃年酒,就当与他几个疏散了。”趁势就请贾母等几日后到自家吃席赏灯,说:“上次琏儿并他媳妇是看到的,虽不敢很自夸,家里的灯是能见人的。”贾母欢欢喜喜应了。
一时贾赦便向贾母告辞,要拉林如海别处说话。贾母笑道:“知道你的意思,着急捉了正经大媒去谢。正好我这边带着孙子孙女玩耍说话,用不到你。左右不误了我这边开戏吃酒就是。”
赦、政、邢、王便都起来告辞。林如海随了贾赦去。行经廊下,贾赦又叫贾琏。贾环见贾政王夫人出来,忙跟着往外走。一旁宝玉也只得跟上,想着在父母跟前打个转儿,还回贾母上房这边来。不料贾政早被如海两句话打动心肠,当着王夫人就告诉宝玉:“早先都是我溺爱,放纵得你只知一味胡闹,荒疏学业,白读了这几年书,连文章议论的根基也没能立起来。而今我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去学里上学,每天就在我这边书房梢间,早晚读两个时辰书,作一篇文。就这么先看半年,再做计议。”
宝玉就觉轰隆隆滚雷下来,脸上血色统没了。王夫人忙搂了宝玉,向贾政笑道:“方才林姑父也说了,孩子专心读书,总也有个疏散,出门会客的走动。”
贾政道:“亲戚也就罢了。有十分要紧的客,再说。”又瞪宝玉,喝道:“今番我亲自看你读书,你若肯用心,自有一番好歹;倘敢存别的主意,弄出些病痛不服形状,可仔细着!”
宝玉一吓得身子打颤,咬了牙关,话也不回。王夫人又是疼又是急,压住了声直叫“宝玉”,含泪催道:“我的儿,你且应一句,谢过你父亲巴望你好的心才是!”宝玉这才强撑着起来,到贾政跟前磕了一个头。
贾政见他母子这个样子,也是心里叹息,摆摆手,叫宝玉:“去吧。老太太那里,仔细伺候。”见其一惊复喜,应声旋踵,如闻纶音,忍不住又叮嘱一句,道是:“当着外客,不得莽撞!”宝玉方讷讷后退着蹭出去。然而甫出院外,便即脚底生风,不沾地的就直奔贾母上房这边来。
却说贾母上房这边,男客既都辞出,只有众姊妹妯娌并一个薛姨妈在。亲戚间更无约束,贾母就歪在中间榻上,琥珀拿美人拳捶腿,教黛玉、迎春一左一右在跟前坐着,薛姨妈带着宝钗、探春、惜春坐在旁边,众人说笑。尽下边亦有李纨、熙凤之座席,只是一个时时要递手炉、捧杯盘果脯之类进上,一个在贾母、薛姨妈两边穿插说话,忙得花间蝴蝶儿一般,更顾不上坐一坐。贾母笑道:“凤丫头见了你妹妹,又成了‘人来疯’,倒比平日我跟前更殷勤。”
王熙凤忙笑道:“老祖宗只看我在林妹妹跟前殷勤就咂了醋,竟不想我都是为了谁?”
贾母忙问:“你为了谁?莫不是为了我?”
王熙凤道:“自然是为了老祖宗。”转身绕到迎春身后,搂了迎春头颈,向贾母笑道:“我为了老祖宗嫡嫡亲的孙女儿,在未来婆家人跟前卖乖耍嘴、‘彩衣娱亲’,老祖宗不谢我,还满嘴乱咂醋——啧啧啧,果然自古历来媳妇是难为的!”说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迎春、黛玉两个面孔通红,又是羞,又是笑。贾母也笑个不住,又看她两个,摇头道:“你们这辈分官司,可怎么说?固然常理都按夫家的排行论,偏你两个从小一处长大,姐姐妹妹都顺了口,也不知道多早晚心里能掰得过来?”
这是说的迎春、黛玉的婚事,表姊妹两个,要嫁的是堂房的弟兄。年纪小的妹子,嫁的是居长的堂兄;年纪大些的表姐,到时候倒要敬妹子是堂嫂。若是章回、章僚血亲疏远些,或还不妨;偏偏章家这两房虽是堂亲,却极其要好,言谈行事,处处显出堂兄弟跟亲兄弟一般无异。且在常州顾塘,两房也是合在一处居住。到时候小辈儿们虽成亲,至多不过隔有限几道院墙,日常还在一起。如此,这里头的长幼辈分颠倒就稍有些尴尬不便了。——也幸亏章回、章僚两个是隔房的兄弟,各房自有顺序,不至于乱了名次;待出了某一房,大家大族枝叶繁茂,辈分年岁错了代的正是常见,也就不足为奇了。尤其同辈在一起,亲密友爱,年庚近似的甚至不细分究竟长幼,拿“弟”“兄”“姊”“妹”四个字随意乱叫的都有。是以此刻大家只觉迎春、黛玉这番排序有趣,又是骨肉至亲,便时常爱拿来当顽话取笑,逗着看她两个脸红害臊罢了。果然王熙凤打趣了一回,心满意足,就亲自挪了茶来给黛玉和迎春,又嘻嘻哈哈说了好两句亲昵话,这才转到贾母身后,替贾母垫迎枕、理鬓,十分殷勤。惹得贾母笑骂:“知道你孝顺了,还不给你姨太太倒茶?”王熙凤忙端了茶到薛姨妈处。薛姨妈也笑得手打颤儿,端杯子也不稳,点头道:“凤哥儿就是这样周人。”
说笑一回,贾母便问起黛玉家中过年的情形来。黛玉就告诉了林、章两边家里的布置,如何祭祀行礼,如何迎新守岁,如何戏酒宴乐,等等。因说:“舅太太说年节下头必要热热闹闹的才好,所以不论男女长幼坐在一起吃酒说笑,显得又亲香,又暖和,行起令来又有趣。”便细说了当日章魁唱的曲子、章僚和的戏文,然后又讲尹氏弹的一手好箜篌——“一应形制,皆是翰林府自隋书唐典并画梨园的画卷中出来,又加变化。奏时音色清澈华彩,真个把‘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落在了耳边。我虽跟在常州半年,这番也才头一次听到,竟听得呆了,二姐姐推了好两把才醒过神来,却不提防被她偷塞了一杯酒,稀里糊涂就吃了,还想着大约那月中被玉兔儿踢翻的桂花酒便该是这个滋味。”